第39章 赋藻如江
沧海安安静静地听讲，见烛曌一时间陷入沉思，没有再讲下去，就随心说了一句：“世人未知心性，谁又能评议谁呢？”
烛曌缓过神来，看着眼前听故事的人，笑了，他同自己想的一样：“谁说不是呢！但事已至此，多思无益，虽然结局依旧令人唏嘘，但其一生还是留下了不少津津乐道的故事，要不要听？”
“废话，继续讲！”听到傻憨憨毫不礼貌地催促，烛曌不甚在意，言简意赅继续讲了起来。
檀郎的容貌的确开罪了不少人，有人嫉妒，也有人陷害，还有人心存疑惑，那个被嵇康写了绝交书的山涛便是后者，他在皇帝面前进言：‘安仁之美，并非真美，是他刻意粉饰装扮的。’
当时的皇帝是个没脑子的，轻信人言，十分生气，山涛为皇帝献计：‘烈阳夏日，宣潘安仁着冬服上朝，必见分晓。’
檀郎虽不解其意，却只得遵其圣旨，身着冬日朝服，顶着烈日在殿外待宣，等了许久许久，皇上终于宣召，这时的檀郎早已大汗淋漓，面色却更加玉润凝脂，粉里透红，有没有粉饰妆扮，一目了然。
于是龙颜大悦，极力夸赞檀郎美貌乃苍天眷顾，使原本自诩玉面郎君的山涛窘况非常，再也不敢在檀郎面前自夸……
沧海听到此处，轻哼了一声：“竹林七贤的山涛吗？嗬，果然人无完人，我不喜欢这些所谓的君子，还不及‘嚼烂红茸，笑向檀郎唾’的绣娘呢，至少那份骚艳的冲动是真实的。”
烛曌也随之苦笑缄言，一时忘了自己讲到了哪里：能怎么办呢？这厮的论点总是让人接不上话，又说不出错来，听着还不甚正经。
沧海显露出惋惜的神色，一边感叹，一边追问：“唉，倘若真有苍天眷顾，他又何须怨气冲天，焚毁神像？这样一个不敬神明的凡人，是如何打动你的？竟然亲自下凡筑梦？该不会尊主也顾念人家美色吧！”
烛曌无奈嗤笑，浅浅回他八字：“至情至孝，从一而终。”
沧海一时无语，他知道烛曌是无法拒绝这种秉性的凡人，他也知道这样的世道，至情至孝难能可贵，从一而终更是绝品。
原本，檀郎志向万丈，看不起世间情爱，觉得那是愚不可及的小心思，与社稷家国相比，入不得法眼，上不了台面，认为男儿胸怀鸿鹄之志才算是大丈夫。
然而，他一生遭妒，几经朝堂排挤，纵有赋藻如江的才志，却败给了那个乱世，旁人所在意的，也只有自己的外貌。
他时常感慨世人肤浅，却无力改变世道，别说保护家人，连保护自己的能力都没有，事事不愿出风头，却处处都在风头之上。
檀郎心起退隐之念，但生逢恶世，皇帝昏庸，贾后乱政，八王擅权，蛮族窥觊，家国不得安宁，个人又岂可安身立命？
想全身而退，根本不可能。
辗转任职县地，妻儿随他漂泊不定，异乡难安，十年光阴虚设，他不仅荒废政务，还忽视妻儿感受，使年幼的儿女早夭，自己也因自责悲痛，心疾难医。
除了发妻杨氏，谁也不懂檀郎的怀才不遇，将他的颓废焦虑看成了贪恋权贵，杨氏原本将军之女，才华与胆识不让须眉，对檀郎的痴情也非比寻常，虽同样为儿女伤心，却坚强地支撑起全家的生计，尽心照顾病中的夫君与婆母。
一日，杨氏外出归家，称其偶获神仙良方，果然，檀郎在她衣不解带的精心照顾下渐渐好转，可惜杨氏最终却耗垮了身子，得了比他还重的心疾，药石无灵，昏厥不醒。
原来杨氏上山进香，被神庙灵狐假扮的‘无量仙君’盯上，诓她一心换一心，没承想，聪颖的杨氏却犯起了糊涂，或许妇人走到了山穷水尽之地，竟然认同了这种血腥的施救方法，瞒着檀郎，换命相救。
痊愈后的檀郎跑遍整个山林，不见神庙灵狐，更不见救苦的神仙，可是，杨氏的心脉却真真切切的没有了。
他顿感苍天恶意，踹翻了炉火药罐，焚毁了供奉的神龛画像，那怨气直冲天界，也惹怒了九霄神明。
本应天降重罚，惩治这不懂事的凡人，明空山主获悉此事，感念于他的专情，可巧这檀郎身上有件祖传圣物，听说可追溯至商末周初，是烛曌一直追寻的东西，于是亲自出手为其修劫筑梦，希望可以化解他的遗憾，也能换回自己想寻的东西……
沧海打断烛曌叙述，提醒他：“难道他想求你救宗族？乾坤两界神仙妖魅，不得参与凡界朝堂纷争，禁止阻扰帝王气数，以及人族宗系沉浮？犯者天诛，尊呀！不会忘记吧？”
烛曌没想到沧海会将平日里告诫他的话，一本正经拿出来警告自己，随即宽解道：“放心，本尊比你有分寸。一个家族的没落非朝夕所败，此番定数即便没有他的缘故，这支潘氏宗系依然会被别的事由湮灭，本尊自然无法左右事态，善心也没泛滥到罔顾能力的程度。”
沧海松了口气，对方着实太谦虚，他不怕明空山主能力有限，只怕一句“慈悲为怀”便担负起凡人的逆天心愿，于旁人而言，幻境顽神还是更在乎自家尊主的得失损益：“那他想干嘛？封侯拜相、报仇雪恨？还是长命百岁、富贵无疆？”
烛曌摇头道：“都不是，他虽在官场沉浮数载，却深知党争的黑暗，那样的朝堂乱象，不是一己之力可攀爬的，那是前呼后拥踩着无数白骨上去的，他早对朝廷失去了信心。”
沧海听罢，对这旷世美男更加好奇了，觍着脸追问道：“那他的梦想是啥？”
他只求夫妻一心，把自己余下的阳寿与良人平分，檀郎当年曾与杨氏约定：从一而终，做彼此的唯一。
然而他近十年，一直沉浸在怀才不遇的抑郁中，忽略了妻子的付出，错失了儿女绕膝的快乐，待到醒悟时，却纷纷阴阳两隔，他懊悔极了，说：‘如若可以，吾愿与妻平分余年阳寿，随容姬同生共死。’
烛曌懂他：“他想用余下的寿元，重新体会痛失的至情，也想振作精神为百姓做些实事，还想谨守孝道让母亲不再担心，想在生命的尽头，握着良人与亲人的手说一句‘此生无憾’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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