小北把爷爷的留下的棋盘，旱烟烧进火里，酒绕着坟地撒了三圈。无论阳世阴间，都有冬天，喝点酒才会暖和。
来福给老汉买了座豪宅，一辆小汽车，一头驴，还有一些不认识的新鲜玩意，花花绿绿生动的紧。他想：村来人都说他们是老联手，都是没儿么女的老不死的。实际上你老汉比我有福，起码还有脸见地下的先人来。还有个老联手和孙子，给你烧纸。可你是连个智能机子都学不会的老农民么，学的会蛮？也么关系，反正现在有钱来，请上个司机，活着没见过，老百年啦总要体验一哈么。
来福住在江家湾上庄，房子是村委会帮忙盖的，一间大约20平米的砖房，一个人吃一个人住。他身材偏胖，脸庞敦实，如果不是因为暗土色的皮肤，活脱脱就是人间密勒佛。无论晴雨霜雪，早早起床早早睡觉。唯一的爱好就是绕着这山头，找寻年迈体弱的灵魂，拉着他们去田间地头谈人世的辛辣，一年一年，诉说着倾听着山林村庄的故事和秘密。几乎附近的每个村子都认识他，他也熟悉每个村子。
爷爷说来福是盘龙山上的宝，骂醒了一群活糊涂的可怜虫。
江小北一直觉得来福大爸有趣的紧，听他讲故事几天几夜也听不完，说王家的猪娃子不吃食，刘家的坟地里出长虫，常家的媳妇不生娃......他一直笑着说着，有时骂两句，围绕着快活讽刺的空气。
但江小北见过来福大爸生气，在山上，颤着手对着一群人破口大骂。
那是小学四年级的时候，去往镇子上的路上贴着“要致富，先修路”的红色标语。家家村村都在找寻挣钱的法门，崎岖的路面是摆在所有人面前的第一道难关，于是每庄每户都开始修连接沙石公路的道路，在枫林坡的另一边有几个村子，以前都是绕过山背，穿过山腰，走很长的山路才能联通外界，江小北记得小学他们走二十来分钟从柳树湾小学回家的时候，那边的同学需要近一个小时，都赶不及吃午饭。
趁着政策的号召，那边联系了乡上的政府，叫来了挖机，照着巨龙脖子处准备开一条道，来福大爸拦在他们面前。
“瓜子，你们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，就敢开路动土。不怕遭报应蛮？”周围围着十里八庄的人，很多老人都有这样的想法，也在周围劝着。
“你总不是叫这帮子人穷死累死跶么，到处总要发展来么，你江家湾来倒是会说，你要不凭空造上条路。”对面村支书提着镢头，是非挖不可得架势。
来福终究是没劝住，确实也没办法，都不容易。
来年山上起了起了一场大火，幸好发现的早，会被波及的人家早早地避开。有人说是不懂事的孩子放的，有人猜是什么迷信的东西，打那以后，每年都要进行防火安全意识宣传，再就没有发生过了。
可后来那些村子里就经常闹矛盾，打官司，也从来没出过一个大学生，直到今天，人们看着被斩断的龙头，对这些玄而又玄的东西仍心存敬畏。
大家都听过这些事，江一鸣对此只觉好笑，林子起火不就是意外蛮，就他们吊儿郎当的样，考上大学才怪了。江小北感觉是这个道理，但好像又不是。
爷爷常说：迷信，不可不信，不可全信。
小时候周末家里忙完，江小北就找江一鸣上山去了，就像山大王一样巡视自己的领地，顺便找找有没有好玩的东西，实在无聊就坐在山顶，江一鸣带着mp3，他们一起听歌。
有一回夏天的时候，他们遇见一窝野鸡，有大鸡也有鸡崽，在一片草鸡小心翼翼找吃的，带头的公鸡羽毛鲜艳，脖子细长，两肢有力地刨着地。他们悄悄潜伏过去，准备抓只小的回去玩。
江小北让江一鸣堵在地边，然后自己一马当先，嘎嘎叫着就冲出去，猎物四散开来，慌忙逃窜，他盯着小鸡崽就冲了过去，突然发现大鸡一跛一跛，像是受伤，立马转换了抓捕对象。它始终离江小北一两步，却就是追不上，快到地边上，立马健步如飞，飞速奔跑，好家伙，江小北感觉被一只鸡给忽悠了。
但这么好的演技，它还是没逃脱孩子的魔爪。
江一鸣从地边上拿衣服扑出，直接盖住，打包带走。
江一鸣不敢带回家，要是被他爸他妈知道了，后果很严重。所以便拿去小北家，看怎么收拾这个家伙。小时候，村子里有人是专门打野鸡的，快过年的时候会拿到镇子上卖，也是一项收入。但当时还是夏天，最好就是拔毛下锅，炖着吃了。
爷爷吸着水烟瓶，说不着急，先扣在背篓里，压上砖，他晚上磨磨刀，明天做顿小鸡炖蘑菇。小北和一鸣开始绘声绘色描述起来，想不到野鸡都会表演，真可以领个影后大奖。
爷爷听着听着突然说这鸡不能吃，它也有娃养。
江婶听见了说：
“大爸，一只鸡么，吃就吃了，人总比只鸡值钱。”
“嗳，值不值钱说不来，这鸡比人有情你信蛮？也晓得护着娃娃，总积点德。”江婶听明白了，大爸这是在说人呢。
爷爷说从哪抓来的就放哪去，明天给他们炖家里养的。两人虽不太情愿，但想想结果好像一样，只是家里的鸡还是他喂大的，还真舍不得。好像早晚都舍不得，算了。
两人又折腾回去，放它回去，然后听它在远处嘎嘎嘎一声声呼唤自己的孩子。
江小北听着听着，就觉得很难过，赶紧拉着江一鸣跑回家村子里去了。
山林围绕着镇子的上千户人家，从齐家嘴，王家梁，张家川，江家湾，杨家坡，刘家堡，牛家屲，常家河，孙家屯，李家坪等十多个村庄。送走了一代又一代几辈人，有人一生在此流血流汗，从土里出生，又躺在土里，一辈子走最远的地方也许就是杏花镇。洗衣做饭，娶妻嫁汉。从今天往上数百十年，也没多少人会写自己的姓名，在社会奔腾前进的洪流中不知所措，不为人知。出去的人没有人想着回来，上年纪的人没有人想着要出去。
就像是小北爷爷。和以前的先人一样，把自己交给这片无名的土地，在时代中无声颠簸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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